第一百十一章 死志
翠盘金缕绛纱笼,银烛荧煌照汉宮。
隐隐地,有沉沉更鼓声随着风雪传来。
若是仔细听,还能听见宮人们的说话声
只是断断续续地,总也听不清楚。
王嬿躺在榻上,目光凝滞在榻前屏风上,似是若有所思,但仔细看去就能发现她的目光是空洞洞的。
殿中的灯已经被渐次吹灭,亮度却不减,大抵是因为明月正当空,又有⽩雪铺地。
已是二更天了,四下里寂静一片。
窗外的梅花枝照在⽩⽟地砖上,浮出朦胧树影。
王嬿蓦然想起先帝在时,也是这样的冬夜。
先帝披了斗篷,拉着她去廊下玩雪。
寒风拂来,冷梅香浓。
冰凌不慎落地的声音,宛如⽔⽟碎声。
王嬿想再听一次冰凌的声音。
但是想想先帝都已经去了好几年了,再听又有什么意义呢?
过去的时光就是过去了,再也回不来了。
只是话是这么说,王嬿到底还是很想念先帝。
那思念如疯草般,一冒起头便不可收拾。
或许是她的痴心打动了上苍,自去岁开始她时常在夜里恍惚得见先帝。
先帝还是那般清瘦俊朗,他逆着光影站着,微微张开嘴,似是在说什么。
王嬿竭尽全力想要听清,但她从来连一个字都没听清过。
先帝想和她说什么?
他是不是在怨她?
若不是如此,为何从不⼊梦来与她相会?
哦——
她忘了,她已经许久不曾沉沉睡去了,做梦更是一件奢侈的事情。
先帝只能这样和她相见。
可是,先帝究竟在说什么?
他一定恨她,也一定怨她。
是她的⽗亲毒死了他,也是她的⽗亲篡夺了汉室江山。
而她,一开始便是她⽗亲用来争权夺利的工具。
而后她也未能有助于先帝,反倒成为先帝的累赘。
这么想来,她实在是该死。
她也确实想死。
她想到地下和先帝相会。
她想为⽗亲做下的错事赎罪。
可是,怎么就死不了呢?
她怎么就还活着呢?
自寡居后,她拒绝了⽗亲再嫁的提议,独自生活在冷清的承明宮中。
⺟亲心疼她,时常来看她。
她不和⺟亲说话,⺟亲就坐到她的榻边哭泣,那哭声很叫她心头发酸难受。
她知道,⺟亲担心她。
两个兄长的死带给⺟亲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,⺟亲为这生生哭瞎了眼。
若是她再有什么闪失,⺟亲不知会怎么样。
她知道,她的生命是⺟亲给的。
她知道,她萌生死意是不孝。
是以,她虽然自知愧对先帝,愧对汉室却仍然没有杀自寻死。
她想,就这么活着吧。
后来,她得了失眠症。
⺟亲和⽗亲寻来全天下的名医,希望能治愈她。
但那些药,都没能起什么作用。
她的失眠症越来越严重,她能明显感觉到她一天比一天虚弱。
她想,她恐怕真是时⽇无多了。
真好,她终于可以解脫了。
她一直想和⺟亲告别,却始终开不了口。
⺟亲,是这世上唯一真心疼爱她的人了。
王嬿长叹一声,缓缓闭上双眼,两行清泪顺着脸庞流下。
她再睁开眼时,窗前站着一人。
那人,戴黑⽟冕冠,上着玄⾐,

系着⽩罗大带、⻩⾚绶,下着朱⾊下裳、⻩蔽膝,脚穿⾚舄。
这是皇帝冕服。
是先帝。
王嬿脸上弥漫起笑容,眸子中也有了些神采。
她坐起⾝来,想要开口唤先帝。
只是话到嘴边,她还是咽回去了。
她有何脸面和先帝说话?
她脸上的笑落了下去,整个人都黯淡了下来,只是心底究竟还是不舍得移开目光。
先帝缓缓转过⾝朝她走来。
一步,两步,三步,越来越近…
先帝肩上用金线织就的⽇、月、龙纹,袖部的火、华虫、宗彝纹,连同着下裳的藻、粉米、黼、黻纹,一起在月光里熠熠生辉。
王嬿知道在先帝的背后还绣有星辰、山纹。
这是天子的十二章纹。
先帝曾告诉她:
⽇、月、星辰三纹,谓之皇帝照临天下;
龙纹,谓之皇帝乃真龙天子;
华虫,取其文彩之意;
宗彝,谓之供奉、孝顺;
藻,取其素净之意;
火,取其明亮之意;
粉米,取有所养之意;
黼,取割断、果断之意;
黻,取其辨别、明察、背恶向善之意。
先帝说这话时,面容肃然。
但话毕见她一脸严肃,又不噤轻笑着搂住她。
王嬿看着慢慢走近的先帝,真觉得这一切恍如发生在昨天。
她的泪又夺眶而出。
先帝站住,冲她头摇,又说了句什么。
光影中,先帝的⾝形有些模糊,面容也瞧不太真切。
王嬿甚至都没法从嘴型去判断先帝在说什么。
她鼓起勇气,

要开口询问之时,先帝⾝影却又渐渐淡没开去。
王嬿住悲从心中来,噤不掩面而泣。
宮人听见里间哭声,已然起⾝,只是没有她的吩咐不敢贸然进来。
领头的女官大着胆子唤了声室主,王嬿没有答话,只是渐渐止住了泪。
宮人们听着里间又恢复了宁静,都松了口气。
王嬿深昅了口气,重新躺下。
她睡不着,只是这么躺着。
最初失眠的时候她觉得很痛苦,但时⽇久了也就熬习惯了。
她能清楚地感觉到,她心里豁然割开的那条口子仍旧在流⾎。
所以,她仍是想哭的。
只是,她懒得再哭了。
左右再过不久,她就要去见先帝了。
她想,到那时再哭吧。
殿外忽地响起说话声,听起来像是谁来了,宮人们在庒低了声音劝阻。
王嬿有些奇怪,因着她的脾

,承明宮一向没有什么访客,何况是这样的深夜。
⺟亲知道她失眠,也不会这时候打发人来看她。
会是谁呢?
王嬿有些好奇,却没有探知的**。
不管是谁,她现在都不想见,宮人们也不会放人进来。
王嬿不以为意地阖上双眼。
谁知今⽇蹊跷的很,没一会她竟听得有人轻轻走了进来。
那脚步声越来越近,似乎转瞬就要到榻前了。
是谁?
王嬿心中涌起火气来,轻喝道:“出去!”
这些宮人是怎么回事?
没有她的同意,竟敢随意放人进来烦扰她?
来人站住,却没有就此转⾝回去,而是轻轻唤了句“孝平皇后——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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